他看着外面如同瀑布般倾泻的暴雨,听着远处隐隐传来的警笛声。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已经站在了法律的悬崖边缘!脚下,就是万丈深渊!而那个深渊的入口,正是他自己亲手打开的!悔恨、恐惧、后怕……种种情绪如同冰冷的毒蛇,啃噬着他仅存的理智。然而,龙哥塞进他口袋里的那几张湿漉漉的万元钞票的触感,却又像魔鬼的低语,提醒着他那条“捷径”的诱惑。
他该怎么办?回去?继续当阴沟里的老鼠?还是……赌上一切,跟着龙哥跳下那个深渊?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下,混合着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的液体。他蜷缩在水泥管的阴影里,像一只被世界遗弃的、绝望的困兽。
东京都心,港区。一栋高级公寓的落地窗前。林浩没有开灯,静静地站在黑暗里。窗外,是台风肆虐下如同末日般的东京夜景。巨大的雨幕模糊了所有繁华的轮廓,只剩下狂舞的霓虹光影和一片混沌的黑暗。狂风撞击着坚固的玻璃幕墙,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
他刚刚挂断一个越洋电话。电话那头,是国内最敬重的恩师,一位德高望重的经济学教授。他几乎是带着最后一丝希望,向恩师倾诉了在东京大学遭遇的种种不公和打压,询问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或者能否推荐其他导师。
恩师沉默了很久,最终在电话里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小林啊……田中教授……在圈内,是出了名的……固执,而且,对非日本籍的学生,尤其是……唉。”恩师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再明白不过。“你现在……处境确实艰难。转导师,恐怕……很难操作。东京大学理学部的规矩……唉。要不……你再忍忍?熬过基础阶段?或者……考虑回国发展?国内现在机会也很多……”
恩师的话语,充满了无奈和惋惜,却如同一盆冰水,彻底浇灭了林浩心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之火。连恩师都无能为力!忍?熬?在田中宏一那种刻骨的偏见和打压下?那意味着他未来几年,甚至整个学术生涯,都将被钉死在“复印机”的耻辱柱上!回国?带着被东京大学“退货”的履历?他有何颜面?
黑暗的房间里,只有窗外暴雨的喧嚣和霓虹灯变幻的光影在林浩苍白的脸上明明灭灭。巨大的愤怒、绝望和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孤独感,如同窗外狂暴的台风,在他胸腔里肆虐冲撞!
田中宏一那张冰冷刻薄的脸,研究室里那些或漠然或嘲弄的目光,图书馆里堆积如山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旧报纸……一幕幕在他眼前闪过。学术理想?纯粹的知识殿堂?多么可笑!多么讽刺!这里只有冰冷的等级、赤裸的偏见和令人窒息的规则!他的坚持,他的努力,在绝对的权力和根深蒂固的傲慢面前,一文不值!
一股冰冷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决绝,如同地底奔涌的岩浆,最终冲破了所有犹豫和彷徨的岩层!他猛地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属于学者的温润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破釜沉舟的寒芒!
不能再这样下去!他要离开!立刻!马上!离开这座虚伪的学术牢笼!离开这个充满偏见的城市!哪怕前路是未知的深渊,也比在这里被凌迟处死要好!
他不再犹豫,转身冲进卧室,以最快的速度打开行李箱,将所有的书籍、笔记、衣物,不管不顾地塞进去!动作粗暴而决绝!那些他曾经视若珍宝的专业书籍,此刻被他像垃圾一样胡乱塞进箱底。他撕下了墙上贴着的学术日程表和鼓励自己的字条,揉成一团,狠狠扔进垃圾桶!
他要走!今晚就走!赶在台风登陆交通彻底瘫痪之前!去哪里?不知道!北海道?九州?或者……更远的地方?只要离开东京!离开东大!离开田中宏一!
当他拖着行李箱,最后一次站在公寓门口,回望这个承载了他短暂东京梦想的房间时,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空,瞬间照亮了他脸上冰冷的泪痕和眼中燃烧的、如同野火般的决绝。
暴雨如注,台风嘶吼。东京,这座巨大的、冰冷的都市丛林,在自然的暴怒中颤抖。三个被命运逼至绝境的灵魂,在各自绝望的深渊边缘,面对着截然不同却又同样残酷的抉择。陈静抱着湿透的旅行袋,踉跄着扑向“百合”居酒屋那扇透出暖光的木门;张扬蜷缩在冰冷的水泥管后,攥着沾满罪恶的钞票,在恐惧与诱惑的夹缝中挣扎;林浩拖着行李箱,决绝地冲入狂风暴雨,奔向彻底未知的黑暗前路。他们的身影,被台风的巨手撕扯、扭曲,最终消失在东京无边无际的、被暴雨彻底淹没的夜色深处。
…………
深冬的东京街道,在岁末的寒潮中瑟缩。十二月的风,像无数把浸了冰水的剃刀,刮过钢筋水泥的丛林,发出尖利的呼啸。街头的银杏树早已褪尽了最后一点金黄,只剩下嶙峋的枝桠,倔强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空。空气干燥而凛冽,吸入肺腑都带着细微的刺痛。阳光吝啬地透过厚重的云层,投下稀薄而惨淡的光线,无法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将这座庞大都市的棱角勾勒得更加坚硬和冰冷。新宿、池袋、涩谷……那些永不熄灭的霓虹灯,在日间的清冷里,也仿佛失去了夜晚的魔力,只剩下一种程式化的、疲惫的闪烁。
新宿西口,那栋如同巨大灰色墓碑的杂居大楼,在寒风中更显破败。张扬裹着一件从旧衣回收箱翻出来的、散发着霉味和消毒水气味的黑色羽绒服,拉链一直拉到下巴,领口竖着,试图阻挡无孔不入的寒风。他缩着脖子,像一匹受伤的孤狼,警惕而迅速地穿过堆满垃圾袋的后巷,闪入大楼黑洞洞的入口。
楼梯间的声控灯时好时坏,昏暗的光线下,墙壁上涂鸦和污渍如同鬼魅的印记。他轻车熟路地避开地上凝结的油污和不明水渍,快速登上三楼。走廊尽头,那扇薄薄的胶合板门,是他暂时的栖身之所——一间比之前鸽子笼更小、更冷的“棺材房”。推开门,一股混合着劣质烟草、速食面汤和潮湿霉味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不足四叠的空间里,一张破旧的榻榻米几乎占满地面,上面胡乱堆着一床薄被。唯一的“窗户”对着另一栋楼近在咫尺的、肮脏的墙壁。